【周翔】普通饲养关系（59）
1．
孙翔为人二十余载，得上天眷顾抑或戏弄，运势变幻莫测。变猫前后累计数日，身为猫的常识寥寥，任何体验都很新奇。
比如……他首次知道，当一只猫心疼的时候感受会是这样。
又或者孙翔完全想岔，自己的种种反应，根本和猫与人之间的转换无关。
是他本人从生下来开始，从未体验过这般揪痛陈杂难以言喻的窒闷感。
像是可怕的怪兽在胸口四处冲撞，将踏过的每一寸地面震得山崩地裂。情绪交织痛觉，自震出的缝隙源源不断冒出，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顺着血管、神经，一路直通大脑和全身感官。
敏感的痛，痛到窒息、头皮发麻，一身短绒不由自主地微颤，痛到对方每一个微小动作都在眼里放成慢镜头，反过来一帧帧牵动他自己……
牵动着他心底生生炸出后悔两字，最深程度的，恨不得时光倒流重来的那种后悔。
——后悔自己在半天前、车辆突然失控的一刹那的行动。
当然他并不是后悔扑了上去，而是后悔没有更冷静地观察一会儿，如果能巧妙选好角度，避开对头部的冲击……如果他早知道这将令周泽楷如此难受的话。
是了。
就在刚过去的半分钟内，他已明了周泽楷情绪突然崩断的原因。
当他顺着废料桶攀爬上烘干机，拥有高度足够的视野，看到洗手台上摆着两只小小的金属易拉扣时，瞬间的懂得伴随着骤然的刺痛如浪潮似地一波一波涌上心头。
2.
孙翔伏在烘干机上，像一团毛绒绒的小毯子，存在感很低。只要他不想，就可以不弄出响动来，就这样安静地盯着周泽楷。
洗手间换气扇轻微的鼓噪着，水声渐渐变小，周泽楷还撑在洗手台，孙翔越是注视着他，越是在胸口攒了一层又一层的酸涩。
他在情感方面的领悟力于短短几日间接连暴涨，像是多出来的心理上的生长阶段，凭空出现，仓促到措手不及。比如眼下这一幕甫一闯入视野，便无视他意愿地教会他某样他宁可不想明白的东西。
——教会他感情像是霾里裹着的蜜糖，浑水里躺着的珍珠，当伸手去抓去捞，明明唯愿获取甜蜜明灿的部分，最后偏偏连不想要的一并揣进怀里，只好全盘接受——正面负面，都是感情的一部分，它们密不可分。
不止如此，还买一赠一地叫他同时领悟到更浅薄直白的另一层道理——从那阵刺痛海啸般蹿入脑海的瞬间、甚至更早更早更早的某一刻，他注定无法从周泽楷身边逃离。
他心疼他，正如对方在为自己痛苦，这种感情奇迹地共鸣，浓郁得如出一辙。
3.
裸白偏冷的光线中，孙翔捕捉到周泽楷眼周隐约的青暗。沾了水的发不止能展现性感，在此情此景下，它分分缕缕毫无章法地贴住周泽楷的脸侧和额头，憔悴和痛苦藏于其间，却在孙翔的眼里无所遁形。
短短半天，明明只过去短短半天，孙翔居然生出周泽楷已经连续几昼夜没合眼的错觉。
他的视线微微颤抖着，往下移动，落到周泽楷下颚的破皮结疤，挽起袖子的手臂露出的擦痕。
周泽楷也受伤了。但他表现得并不在意……不，是表现得彻底忘记这个事实。
孙翔脑中掠过周泽楷在他床边坐着时挺直的背脊，跑出来接电话时思虑冷蔑的姿态，这些刚发生的幕幕场景都可以验证这一事实。
那种窒息的心疼再一次如回潮般卷上心头的沙滩，举到最高，然后气势汹汹、铺天盖地拍下来。
他不由自主地把爪子塞入嘴里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堵住痛苦的溢出。
3.
就在这时，周泽楷忽然有了动作。
他重新拧开水龙头，将易拉罐扣戒指放到水流里仔细冲了冲，再小心细致地擦干。孙翔观察到戒指上多了几道皱褶，像是变形后被扭回留下的痕迹。
周泽楷以指腹摩挲着它，而后把它放入手心托着看。他目光有些飘，好像落在戒指上，又好像从戒指上方，那层薄薄的金属表面滋溜一下滑过去，不知滑去哪个地方。
接着他缓缓合上手掌，将东西揣入胸口内袋中。
按理说周泽楷该做的事都做完，留在这儿没有意义，然而他却定定站了很久，在孙翔差点以为他要在原地睡着时，忽然慢慢抬起头，望入镜中。
孙翔吓了好大一跳，以为自己要暴露，下意识地朝后缩。
可是周泽楷并没有发现他，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。
他盯住镜子里的自己，突然开口，嗓音有些喑哑：“会好的。”
孙翔一窒。
周泽楷艰难地抿着唇，似乎想要收却收不住说话自言自语的冲动，仿佛被人从背后突然推了一把似地，加快语速重复道：“一定会好的。”
这句轻轻的话像是漫不经心的一击，敲在唯一听众心头那口钟上，“嗡”地一声，震得孙翔满脑子都是慌张。
他再如何都趴不住，从来能攀会爬的爪垫莫名打滑，“啪叽”从烘干机掉到了地面。
4.
再提担心暴露已是多余。
他此刻完全不知该怎么办，逻辑冷静理智面子……呸这些不重要，只有本能，只剩下本能！
孙翔几乎是一落了地就本能地奔过去贴住周泽楷的裤脚，焦急地挠对方。
——当然，羞耻什么的也早丢到爪哇国去了。
他身为猫从来是绝对不及格的宠物，算上很早一次演技极差地哄周泽楷开心，这是唯二地试图哄逗对方，也是最用尽浑身解数去撒娇的一回，居然出了奇效……简直是冥冥注定他的任何举动都能影响到周泽楷。
——周泽楷几乎只愣一两秒，立即就注意到米色团子的存在。
他并不像孙翔先前担心的那样直接赶他走或者丢给安保人员，而是动作自然地半蹲下，俯身摸上孙翔手感很好的毛，从脑袋一路顺到背脊。
期间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孙翔。这只不打招呼蹭过来的猫的每一个小动作，每一丝神态变化，都被他收入眼底。
没人知道，乍见此猫，比起吃惊，周泽楷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震动，一种奇迹般的安慰裹住他的心，将他从紧绷强撑的情绪中心往外扯。随后他胸口的抑闷感减轻不少。
……超高效调动他情绪的事情，在这之前，只有孙翔一人实现过。
想到这里，周泽楷情不自禁地伸手，抱起这只胖嘟嘟毛绒绒的团子。
5.
孙翔的小短腿在悬空的一刹那条件反射地猛划几下空气。不过当他意识到悬空缘由后，顿时像块软掉的海绵蛋糕一样，松惬依赖地躺平趴好。
短短几秒内的大反差令抱起它的人有点高兴。
一些没擦尽的水断断续续自周泽楷的眉骨往下淌，凉意浓重如周泽楷眼下的心境。
他刚刚经历了一场触手可得到骤然失去的转变，他的爱人正躺在特护病房中没有知觉，虽然大多数时候他表现得足够坚强，确实足够坚强，可今时今刻，周泽楷也已不知这是否称得上掩饰得太好？骗到了自己？
——他有那么几瞬浑身无力。他发现之前累积的经验、能力并不能转换为坚固的防御，能完美抵挡负面情绪的入侵——原来愤怒、恐慌，害怕是这般不受约束、不请自来的玩意，但凡松懈一丝，但凡回演一次当时的场景，他整个脑海就空茫一片。
水还在往下淌，但凉意却从他抱起这只猫后收缩了不少。现在毫无疑问算最坏的时刻，最糟糕的境况了，但为何他的心情却好似一团湿润冰凉的雾，被突如其来的光给烘薄烘热了。
丛丛融融的暖意躺在怀里，捂在心头，顺着血液汩汩地往外扩，四肢百骸渐渐温热起来。
周泽楷继续缓慢抚摸孙翔的背毛，指腹揉过它下巴，轻轻地摩挲，不甚意外地换得对方舒服眯起眼来哼哼。
没多久，孙翔整只喵已经彻底沦陷在周泽楷的怀抱里，暂时忘却桩桩件件糟心事。他蜷着趴着像是上了天堂一样惬意，毛绒绒的尾巴尖无意识地卷起来，愉快地追着周泽楷的手臂一下一下地撩着。
他心底模模糊糊地闪过几幕场景，觉得周泽楷抱着他的感觉，极类似对方曾经做过的某个动作——环着他的腰，把脑袋搁在他肩窝，压低声音看着镜子里的他耳语——明明是个大男人，但是做出这样亲近如撒娇的动作，却毫无违和。
但又有些不同。
那时的周泽楷确实小心翼翼，但也是狡黠的那种小心。他能清晰地回忆起对方每每得手后慵慵懒懒地抱着自己的样子。目光里、语调中满是明晃晃的得意和开心。
而不是现在这样，像是……充满求助意味的亲近——明明被顺毛的是他，但他却强烈地感觉到，需要安慰的人其实是周泽楷。
对方手指在自己背脊、下巴、额间经过的每一毫每一厘，都述说着这道浓缩的、却没有宣之于口的情绪。
孙翔忍不住耸了耸鼻头，然后抬起一只爪爪捂住了它。
怎么忽然有点痒，忽然有些荒唐地酸涩，而且愈来愈酸。
“跟我走吧。”周泽楷托了托他，轻轻说。
他贴在对方胸口，对方每一个字音的震动都感受得到。
“喵~~喵呜~”[好，我跟你走。]
原来分享酸楚愤怒和痛苦，比起令人头晕目眩的情热、浮浮沉沉的甜蜜更深刻更易牵动人心。
即使他们曾经赤裸地拥抱过，但他似乎从未像现在这般贴近地听得到周泽楷的心跳。
即使他现在是猫，周泽楷是人。
6.
“你有点脏。”周泽楷突然破坏气氛地拨了拨孙翔的耳朵。
“喵喵喵喵喵——喵！”[还不是为了能见到你！翔哥也不想这么脏的！哼！]
虽然这样表示着愤怒，孙翔并没有做其他抗议动作，只拿爪子揪住周泽楷的手臂，没什么气势地拍了一下。
“呵呵，”周泽楷胸膛再次微微震动，“先把你洗干净，再去见他好不好。”
“！”这句话将孙翔从顺利会师的欣喜拉回现实，终于想起正事，“喵喵喵！喵喵——”
他急切地点了点头，换来周泽楷吃惊的一瞥。
[当然好！对对对差点给忘了！快带我去见我的身体！我要试试能不能回去！]
7.
孙翔算盘打得很好，执行得也相当顺利。他不但成功见到了周泽楷，而且顺理成章地跟着周泽楷回到套间——当然是在接受坑猫洗白白之后——湿热蒸腾的浴室，猫生畏水的本能，还有身上四处搓动的手都令纯情的喵羞耻爆棚，然而比起找回身体这件大事这都不算什么，孙翔总算咬牙忍到结束。
更何况，隔着一扇门被清洗时，他脑海中的那道声音忽地又出现了。
不仅如此，声音的频率和音量也在不断变强——这愈发叫他笃信，一旦有机会靠近、接触自己的身体，意识和灵魂的归位便是水到渠成的事。
然而高兴得太早就是形容孙翔随后遭遇的。
当重新变成蓬松松香喷喷的他被周泽楷抱在怀里，强行按捺激动，一点点地接近再接近自己的身体时，脑海中突然多出第二个声音。
“小子，别激动，你现在变不回去的！”
“喵喵喵？”[凭什么这样说？！]孙翔猛转脑袋，环视半圈找不到任何第三者的影子，这才确定声音来自脑海，靠，又是个怪力乱神的坑货玩意！
他不爽归不爽，但也没办法，立即耐着性子与对方在内心世界对话起来。
“一嘛，每天只有一次机会，你错过了那个时间点，这二嘛~~~~”对方挺诚实，就是拖个尾音令人讨厌。
“二呢？别卖关子赶紧说！”
“嘻嘻，”看不到的存在忽然一笑，“这就得满足条件了！啊你等等我有点事！一会儿再找你！”
那道话音刚落，孙翔脑内的渐强音紧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草，开什么玩笑！人呢！出来啊！”
“别他妈装死啊，二是什么？快说！混蛋！”
孙翔一开始当对方是暂时消失，或者干脆就是说着玩逗他。但又过了很久，任由孙翔怎样呼唤，怎样大骂，他的脑内绝对地安静着，仿佛两个声音从未出现过一样。
关键处卡壳，他还什么都办不了只能等着……不带这么耍人玩的！孙翔简直气到眩晕。
孙翔分心很久，等他无奈地回到现实，发现自己已被放在沙发上，而周泽楷本人则早走到仪器环绕的病床边坐下，认真地握住床上的他没扎吊针的那只手。
“靠，这都什么事啊！”孙翔烦躁到无意识挠沙发，但终究没选择靠过去——虽然脑海中的声音很坑，但他相信对方的话。
无力感自下而上淹没了他，他搓搓脸，咬咬尾巴尖，望着周泽楷安静的背影，望着眼前两人严丝合缝十字交扣的手，心头那丝尖锐的揪痛又似海浪一般涌了上来。
TBC
